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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火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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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火傷身

次日,等到屋子門關上,房間裏只剩下青杉一個人。

張意之才問:“南方的事,外祖父那邊是否有來過印信?”

“是。”青杉喉嚨微微有些沙啞,他掏自己的布兜,“在我這裏。”

“嗯。”張意之已經料到,她端起青蟬奉上來放在桌面上的茶水一飲而盡,示意青杉給自己倒點水喝。

“不急,你先喝點水。”

等到青杉喝了整整兩茶盞,張意之才問:“我問了才說,要是不問你該拿這信如何?”

“不是小人有意隱瞞,這封信本就是今早上才送到的,只是沒想到……”青杉猛地擡頭看向張意之急道。

直到看見張意之嘴角淡淡的笑意才知道原來張意之不過是在與自己玩笑。

青杉為自己方才著急的解釋紅臉。

“你打開看看,我要覆述。”張意之點點桌面。

她不是懶到一封信都看不了,只是佘勢深每每來信都是加密過的,除了佘氏人都看不了。

房中安靜二息,耳邊還是傳來悉悉索索的紙張展開的聲音。

青杉小心翼翼,連呼吸都放緩了。

他展露好,攤開在手心之中。

張意之並不曾出聲催促,一直靜靜等待。

“展信佳……”青杉清清嗓輕輕念道:

展信佳。

吾孫安好。意之殤隕,悲痛難耐,佘氏一脈一向子孫單薄,到了這一輩只想護著兒女安寧,賒事勿取。然天不遂人意,偏偏叫最受寵的心肝兒去了,我與你外祖母因著職務緣故無法發喪,從早上垂淚到夜裏,又記掛著你母親的身體,便更加不安。知道你最為疼愛意之,也尊愛你的母親,出了這樣的事,難免也心中郁郁。

我心中萬言,不能一一敘述於紙上。然如此來信,卻非是全然家長裏短,還要告知你南方此次水患非同小可,給陛下的折子八百裏加急,可言語間頗有微妙,不過是古往今來的規矩,不能輕易生風動雨,可要是說起來,大河決堤不過是一瞬,工臣雖立即去考察統計,然而估計為時已晚只能亡羊補牢。此事牽連甚廣,而至於朝中更是草木皆兵。

恐怕要變天了吾孫,我與你祖父早就料到會有那麽一天,卻不想在這裏見到了開端。大廈將傾黃粱夢醒,安寧之夢早就該醒了。可你我都是這漩渦中的草芥,掙脫不開又放心不下,隨波逐流會死,逆流而上也不見得會活,唯一確定的只有安守自己的本性,站住腳。

千言萬語,要囑咐你愛護好自己的身體;要囑咐你孝順自己的父母、敬愛自己的師長,還要牢記你祖父的誡告,切勿著急投錯,為時已晚。

切記切記。

此信到此終結。三言兩語,張意之閉著眼,卻在腦海中漸漸勾畫出一個慈愛睿智的外祖父形象,立於桌前,或是勾頓或是行書,應該是寄予厚望的,言語間頗有點悟。

沾染著三兩分前世老師的影子……

張意之有一瞬間的恍惚,她站立起身。

青杉將信又疊好,揣放進兜裏。

“外祖父擔心不無道理,朝中看似寧靜,實則暗濤洶湧,朝外也有戰事未平,若再起一波,恐怕生變。”張意之緩緩說。

生什麽變?為什麽生變?聖上只有太子殿下一個皇嗣且根源深穩,就算是一朝風雨,殿下繼位也是名正言順。朝外雖然形式繁雜,卻斷不會到亡國滅種的程度,等到新君即位一切塵埃落定也自然能夠收覆。

若非有人要趁機謀反……

青杉不明白,他皺起眉頭。

張意之似乎知曉他困惑,只問:“若這有一天,忽有人要反了,便從何出生?”

彼時,她站在屏風旁,熹光漾好,透過紗織秀娟淡淡縈繞在她的身周,微風過堂,吹起腳邊的疊裙,一圈一圈翻起一個小角。她眉間有困惑有深思甚至輕易就能看到她的謀算。

那句話是在問他,卻也不是在問他,更像是在反問自己,疑惑又困頓。

唯獨有一點,或是因為久坐車而氣悶,她的臉色蒼白可唇角又有不正常的紅潤,透出一片燥嬌,頗有詭異。叫青杉想到了年底木板年畫刻出來的廁神,白底紅面,不似在人間。

“……”青杉說不好,實則,誰都說不好那些還沒到來的事。

“只憑我們,還是想不通吧。”張意之嘆息一聲,“若是父親在這裏,說不定能提點一二。”

“家主?”青杉驚訝,實在是沒想到那浸淫官場多年的老滑頭能在這權謀之爭中幫上什麽忙。

“你只看到他圓滑,可是圓滑下還有多細膩才能八面玲瓏,可現在因著一些事我還不能跟他說……”張意之囑咐他,“為我代筆,給外祖父快書,一定說明白,這時候更要穩住,雖然與裴大人有舊賬,可朝中落井下石反對新政的聲音會愈演愈烈,只唯恐陛下會牽連到我們身上。所以我們更要降低存在感,以防被人陷害。”

“是。”青杉雖然應著,卻還是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

不在此時逼近裴大人,果真只是如此嗎?

“吱呀。”一聲輕響,門口青雀有些猶豫但是仍舊撓著頭露出臉,說道:“主子,裴大人身邊來了一個老醫生,說之前您拜托幫忙打聽的事已經有了眉目,他叫您去院外面細說。”

長時間悶著什麽事都不做,她難得困乏上身,隱隱頭疼,總覺得忘了什麽東西。聽見青雀的話,張意之將垂著的手伸張開,將那已經染上體溫的棋子拋放回在桌子上的簍子裏發出‘吧嗒’一聲。

算算時間也確實該有一個結果了。

她說:“好啊。”

*

張意之的院子裏有一個小亭子,春天偶爾喝茶賞花的時候用用,後來久不用逐漸就有點冷落了。最近下了很長時間的雨,亭子四根紮在泥土裏的柱子上都長了青苔,周圍一圈都是軟和和的泥土,一踩一腳泥巴。

周歸跪在亭子裏的蒲墊前,小桌子上有兩杯茶水。

他指著不遠處的花林子在說什麽,青蟬那小丫頭伏趴在亭子欄桿上聽得倒是仔細,張意之離近了才聽見,他說的是林子裏都有哪些藥材這一類的。

見張意之來,青蟬站直眼巴巴看著她,周歸也自然而然轉過身笑著招手道:“之玉來了,來來來喝茶。”

倒是會反客為主。

“不了。”張意之笑答,她捏著裙邊順意伏跪在另一邊的墊子上,“這茶水我方才在屋子裏剛喝了。”

“哈哈哈哈。”周歸笑,“這些天陰冷啊,還是得多喝點熱的去去寒氣。而且這連綿的雨水裏,人就像是木頭,一點水呢,行。要是多了,就有了濕氣。濕氣排不出來則氣滯生毒,不利於長壽。”

院裏一側的水槽中,細細水流滴落在竹筒做成的導管,在上頭的一側豁然被壓下來,敲擊在石槽上,發出清脆的一聲。

張意之聽見了,不自禁側過一點頭。

恰這時候,亭上兩只鳥被驚起,嘰嘰喳喳從梁上過,又一陣嬉鬧,撲閃著飛遠,振翅餘音,像是很遠很遠的呼嘯,從靈魂深處被牽引起來。

好像又是寂靜的傍晚,她說:“走出這裏,走出這裏……”

張意之忽覺得一陣眩暈,心臟的地方隱隱疼起來,可那一份疼分明只有在張九媋死的那天出現過……

好一會,她才記起她面前還坐著周歸。

“看,不舒服了吧……喝茶。”周歸不動聲色打量了她兩眼,還是堅持叫她要喝一點。

張意之恭敬不如從命,她雖然真的已經喝飽了,卻還是端起茶杯淺酌了一口,又放下。

周歸點頭說道:“這就是了……這對別人來說,或許只是一杯茶,但是對你來說,這是一味藥。”

張意之喝了一口,只覺得苦澀,在嘴裏橫沖直撞,十分之不舒服。聽他這麽說,“嗯?”了一聲,沒有做出什麽多餘的舉動。

“我叫你來,一是為了解你當時的疑惑,另一就是為解毒。”周歸嘆了一口氣,他咬著牙:

“你可知你那天捧在手心裏的白花喚作慕容,被冠之以佛花的名號大片種植在國廟後山上,至純至潔,花開風動,可是卻是一味虛寒多夢可致人幻迷死亡的烈性毒藥。微量嗅,眼疾最甚。你現在感到不舒適是因為將這花帶在身上的時候,中毒了。”

他話還沒有說完。

“哐”卻是張意之手裏的茶杯落在地上,茶杯碎開四分五裂,茶水也盡數落了出來。

周歸啞然看著面前從未如此失態的張意之。

張意之驟然色變,她僵著身子,手雖是松了,卻還保持著握著的舉動,唇角抽動,似是不可置信。

她緩緩把顫抖的手放下,先前的淡然完全褪去,卻無論如何都壓不住話裏的顫意:“您說,什麽?”

周歸審視眼前失態的人,良久沒有言語。

他記起來之前曾與裴寒深說過的話。

他問:“既然如此,到底要不要把實情告訴她?”

裴鏡淵沈默許久,還是說:“即使她不從我們這裏知道,總會從別的地方知道。與其被瞞騙一輩子,她是個願意清清醒醒的人。”

原來要了他們兄妹二人命的,不是旁的東西。

溪午日下,她還臥在佘氏懷裏,迷迷糊糊睜開的第一眼,淅淅瀝瀝喪窗上被雨打的偏過頭去微微搖晃的白花柔弱無助,料峭在寒春下,如何不是那斷魂慕容。

她豁然起身,手已經攥團成拳。

好一個佛花普渡,好一個太子殿下。

真是日下鬼,燈下黑,借著真心假意行虛妄之事。

“可是這花,如何能被冠之佛花的名號種在山裏。”

“你不知,算是有一段淵源。這花能叫人離魂移夢,見內心所求,成醉生夢死,如何不是普渡。”周歸閉了閉眼,嘆聲說道。

“可那都不是真的!”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周歸搖搖頭,“身苦不過一死,可心病難醫。對很多人來說,夢本身就是一味良藥。”

“荒唐!”張意之指正庭外的白天,“真真切切能看到的青天白日才是真,要不然,算得上是什麽真?借著佛花的名號催幻行殺生之事,何其荒唐!”

“之玉,”周歸嘆息,“我知你清正,不過世上有的是只求大醉一場的癡人。這些東西,就像是春雨新筍殺不盡,便是有人喜歡。”

張意之漸漸冷靜下來,她為自己方才的失態而愧疚,更何況面前的周歸本是她求著人家才幫她查明的。

周歸見她又安靜坐下來,可眉間緊鎖的模樣就知道這不是他能勸得了的。

於是他點點桌子:“我不勸你了,這些瑣事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不過醫者父母心,我不忍心看你白白送死還是提醒你一句,要是還有這東西,記得丟的遠遠的不要再放在身邊了。”

他站起身:“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他轉身離去。

周歸走了沒多久,張意之就出了院子。

她腦海裏混沌一片,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找到沈晏清質問他,他要是不承認就幹脆殺了為兄妹兩個報仇。

張意之走著走著,腳步逐漸放緩,被憤怒和酸脹感充斥的頭腦放空,她放下交叉在一起摩挲的手,輕嘆了一口氣。

方才的情緒一下子湧進腦子裏,她幾乎分不清到底是來自自己還是原主。

可想‘張意之’,若是知道兄妹二人皆亡於此花,想必郁郁不平。張意之還記得昏迷時見到原身的經歷,半夜月會驚醒,在被子裏縮著獨自瑟瑟。

此血債血償,張意之一定要叫他也嘗嘗,唯一疑慮,不過是不知他究竟出自什麽目的。

若是張意之能夠順理成章嫁給他,對於沈晏清而言無疑是天大的助力。便是張演之再心裏不甘,絕不會行不仗義之事將親生妹妹陷入險境。

這樣好的事不坐享其成,反而兵行險著孤註一擲……

張意之走得太匆忙,險些與轉角處的裴鏡淵撞到一處,他一看就是特地來找尋自己的,或者說是在蹲點,人為的痕跡太明顯,張意之已經無力吐槽。

裴鏡淵頓住腳一把牽制住她的胳膊,先是皺眉看了她一眼,繼而把懷裏先前抱著的文書都遞給了身後的小文書,揮手叫他先離開。

“慌慌張張,就算旁人什麽都不知道,也能一眼看出張大人這是遇上了棘手的事?”

確實是棘手的事。

張意之皺著眉頭,沒有說話,只是掙脫開他的抓握,淡聲道:“沒什麽。”

“無非就是那慕容花的事,是不是?”他壓低聲音,問。

“你也知道?”張意之錯愕,擡起頭。

“你覺得你來問周先生卻要對我保密,可行麽?”裴鏡淵覺得好笑,他又說,“你現在就是著急忙慌去找沈晏清報仇,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能不能殺了他另當別論,可誅滅九族的大罪你無論如何逃脫不掉,是不是想好了當真要行此偏激之事?”

張意之如何不知應該從頭計議,她現在不過心亂如麻,突然恍惚沈晏清為何一定要張家亡,甚至不惜不假人之手親自送來毒物。她總覺得這件事已經不僅僅是朝政之間,可除此之外又想不到還有什麽陰謀。

沈晏清一旦急不可耐,這場游戲不再是偵查,而變成了絕命追逐……可她潛意識裏總覺得沈晏清不是那樣想的,他殺不了張意之,更別提是親手殺了她。或者說他身上的迷霧纏繞著叫所有人都看不清他的真面目。

張意之想要去找他,卻不是要去尋仇的,更何況她不是被殺死的那個,沒有“仇恨”一說,不過是事情隱隱脫離把控。可他這麽說,張意之突然生出一些意趣,她壓下嘴角的冷笑,反問:“那裴大人覺得我現在應該怎麽做?”

“等。”

他迅速說完,張意之很久沒有說話,他疑惑低下頭,卻見張意之擡著頭,靜靜看著他。

她語調有些奇怪:

“裴鏡淵所以你在這裏等著我就是為了叫我再等等?我愈發看不懂你,先前說張意之死有異的人是你,可真的知道是沈晏清的時候你又仿佛不那麽驚訝,可你現在在這裏攔我,叫我不忘失了分寸。你到底知道多少?為什麽知道?又為什麽要這麽做?”

裴鏡淵啞口,在這一聲聲質問中,他反應過來:“你不是要去找沈晏清?”

“要去,可絕不是現在,我要他血債血償,也嘗一嘗這軟刀子紮心的滋味。”張意之緩緩說道。

她轉過身:“多謝你這時候還能想著我,不過天災人禍,裴大人也自身難保了吧。”她拱手行禮。

“若是大人有一日應付不來,在下斷然不會坐視不理……”

“只是不坐視不理嗎?”裴鏡淵冷冽的聲音猛的打斷了張意之的洋洋之詞,“把自己束縛起來高高坐在臺子上看著我們鬥生鬥死。”

張意之還在想他這麽說做什麽,突然就被他握住了手腕,掌心的燥熱狠狠刺上皮膚,張意之想要掙脫開。

“沈江鑒要是想要張家死。”裴鏡淵一字一頓,“你還能坐視不理嗎?”

張意之果不其然變了臉色,也忘了手上的掙紮。

“出於什麽,對你的維護嗎?先下手為強?”張意之疊聲問道,顯然忽視了裴鏡淵話裏直呼其名的大不敬。

“不是我,可我能幫你。”

短短的兩句話,張意之的臉色可謂精彩。

“你現在還不明白嗎?我們在一條船上,無論是沈江鑒還是沈晏清,只有我們站在一處才能保全自身。”裴鏡淵淡淡說道,可手上的力道始終掐的很緊。

張意之咬牙:“裴鏡淵,你不成臣。”

“我為何要為臣!”

轟!低吼聲徹底打碎了張意之的一絲僥幸,那晚上輾轉反側的揣測與失眠又漸漸淹沒上來幾乎要叫她窒息。

不為臣,他果然想要稱君!

“裴鏡淵,你!”張意之咬牙切齒,她起結,一句話都不想說,繼而伸出另一只手去掰裴鏡淵緊緊抓著她的一只胳膊,“你松開我。”

裴鏡淵置若罔聞,而張意之在掙紮中發冠松散險些落下來。

張意之一把把頭發抓住,另一只手扶住發簪,順勢固定好。

裴鏡淵見她舉動,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時間竟也將她的手腕松開,將頭轉向一邊。

張意之收回手揉了揉手腕。

“你明明可以不跟我說,難道只是想叫一個人幫你?可你明明知道,張家家規使然,絕不會做出叛君背臣的事!”

“為什麽不做。”裴鏡淵以為她會松口,卻不想仍舊如此。一瞬間頭上青筋暴露,他緊緊盯著眼前人,“你不做,等著他們來殺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張意之違心道。

可說完這句話,裴鏡淵很久都沒有再說話。

張意之不能完全得見,自然也就沒法看到裴鏡淵猶如冷箭刺心,既不甘願也飽受煎熬,他在轉角處,夕陽西斜的光線灑落在他的身周,在陰影裏,他低聲重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好一個不得不死,好一個不得不亡。”

張意之聽見了他的呢喃,可惜現在仍舊不能很好地解的其中之意。

“天下太平,陛下無有放肆之事,張家勢力招搖,若因此儲君和君要我死,我不是清清白白一無是錯。”

分明是鳴蟬盛夏,可張意之冷冽的聲音就像是三尺寒冬,裴鏡淵落在陰影裏,似笑非笑看著張意之,緩聲說:

“張家忠君,張演之重義,我是亂臣賊子。”

“他們的刀子都已經刺到你的脊梁骨了,我原以為便是無知無覺的人也應該被鞭笞而趨利避害,偏偏你是個蠢笨的,引頸受戮,好不威風。可你斷不該說他沈江鑒清白,天下太平也不見得就要太平多少時候,或許有一日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到時候呢?又該怎麽辦?抱著愚忠愚孝的守成之意作繭自縛而已。”

“那也不該是你裴鏡淵。”張意之被他刺痛,厲聲脫口而出。

“你不是名正言順,也不是……”張意之像是被捏住了嗓子,腦海中轟然一聲,像是被突然灌進什麽,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也不是什麽,也不是……

她踉蹌一步,手心緊握。不可能,怎麽可能,兩人明明毫無相似之處,更何況,朝夕相處,沈晏清便猶如沈江鑒照鏡,皇家血統怎麽可能被輕易調換!就算是文武百官都是眼瞎之人,可那沈江鑒沈晏清如何能夠絲毫沒有察覺。

可他為什麽知道先皇後的忌日,可他為什麽那麽著急要去見先皇後的身邊人,可他為什麽要在陸家攔住自己,可他為什麽要反!

“名正言順,名正言順重要嗎?”裴鏡淵步步緊逼,察覺到她驟變的臉色輕輕笑了笑,他不在乎她到底“醒悟”到了什麽,也不在乎她因此到底是害怕多一點還是忌諱多一點,“天下萬民,如何易碎,誰都能夠稱君,與血統毫無幹戈!”

張意之毛孔舒張,冷汗森森,立住步子一步都沒有再後退:“我不想插手這些事。”

“什麽?”裴鏡淵沒有聽清。

“我不想插手這些事!”相比起第一聲落在氣音裏的小心,這聲聽起來大了一些,不加以掩飾,卻帶著異樣的真實。

裴鏡淵唇角帶上了笑,終於不再是冷眼旁觀了啊。

他看著氣色微紅有些氣急敗壞又驚駭的張意之,剛剛的氣結郁心似乎也疏解了一些。

“不插手,便只能做糊塗的刀下鬼。”

張意之懶得再與他說話,轉頭就想走,誰知道還沒走幾步就被裴鏡淵又拉住了胳膊。

“記得穩住,切記不要這時候跟沈晏清硬碰硬。”

*

張意之這時候,便是有心思去找茬,被裴鏡淵這麽一熬也已經沒有心力了。

她緊走慢走回到自己的院子,書桌旁,靜靜坐在桌子邊,揉著酸脹的腦袋。

頭上太陽穴還在汩汩作跳,張意之好不容易喝了下午的茶好受一兩分,現在盡數反彈了回來,只覺得又氣又惱。

她從袖子掏出那朵有毒的慕容花,擱置在窗戶臺上。

她說了假話,慕容不是只有一朵,還有一朵,她留在袖子裏。

而其中緣由……張意之抿著嘴,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

就在她咬牙切齒的時候,外面又傳來敲門聲。

“……”

她現在對敲門聲已經有點創傷後應激障礙了。

“誰?”她問。

“是……”青雀停頓了一下,看向身邊的老大人。

那大人已經等的不耐煩了,直接自己揚聲報上名來:“是我!賢侄。”

張意之心中警鈴大作,她當然聽出來了是誰。

正是很久之前,她與裴鏡淵第一次在朝上爭辯時,一臉失望把裴鏡淵罵了個狗血淋頭的國子監祭酒羅山,一大把年紀的羅祭酒,朝堂上說一不二的老學究。

張意之嘆了一口氣,親自從榻上落地去開門。

羅山捋著胡須只能在門外,後面跟著兩個年輕的學生,正是當年與裴鏡淵同學的學子,雖然官職上遠遠不如裴鏡淵,可自以為找了一個好靠山,因著詆毀誹謗的事情一點都沒少幹。

出來時出殯那日,在院中口無遮攔的人裏就有他們兩個。

是以他們以晚輩相稱,一開口就叫張意之辨別出來。

“羅先生,請進。”張意之沒多說什麽,讓出門口請人進門。

“青雀,進來為先生們斟茶。”

“嗳。”青雀連忙應著。

一行人陸續進來坐下。

文臣之間,尤其是學子,坐在一處的時候難免委以虛蛇說一些有的沒的,前情之意不過是誇讚張意之帶傷任職,張意之始終保持得體的微笑,聽著那前不久還罵過自己的兩個晚輩,左一句稱職、右一句國之棟梁。

羅山倒是一句都沒開口,眼見著張意之眉間隱隱帶上不耐煩,他才拂了拂袖說起正事:“賢侄可知道,南方出事了。”

當然知道。可這本是在內院被攔截故意沒有向外洩露的機密,親近之臣知道便也罷了,一個年老的祭酒是如何知道的便實在是耐人尋味。

所以縱使張意之已經略知定數,卻也做出一副願聞其詳的模樣:“怎麽?”

“水患兇險,災民暴亂。”

短短八個字,概括的卻是到位的。

張意之做出誇張驚訝的模樣,向前湊身:“哦?先生從何得知?”

羅山諱莫如深,卻搖了搖頭:“從何得知……賢侄便不必知道,可要知道先前南方新稅制策罔顧祖宗法制,居然促使著清臣行賄,我等千方百計都不能撼動那逆賊之心,現在倒好,天怒民怨,天譴來了!”

他氣的吹起胡子,連連失望搖頭:“陛下受到奸人蒙蔽做出如此荒謬之事,現在自然也該有清臣清君之側替天行道,將那逆賊徹底打攪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張意之面帶微笑,可額角直跳。

那老學究好不容易慷慨激昂說完,停頓下來喝了一口茶,卻良久都沒有聽見張意之有動靜,屋裏冷卻下來,自己面前兩個學生也有尷尬之色,他舉著茶水從杯子縫隙中看過去,卻見張意之貌似在神離。

“咳。”他不滿意地輕聲咳了一聲。

“啊。”張意之悠悠回過神。

“羅老師說的是。”張意之淡聲應了。

“依著老師的想法,要怎麽辦呢。”張意之一只手蜷縮起來輕輕敲擊桌面,“噠噠噠”的聲音在屋裏回蕩著。

羅山顯然有些驚訝,以往這個時候激憤而勇毅的人該是他才是,可現在怎麽聽著要自己在前面開路?簡直是荒唐,自己一大把年紀又是他的師長,這樣未免不敬重。

“之玉今日是心緒不佳嗎?”很低沈的聲音,隱隱有些責備。

“身體不佳是應該好好休息,不過這些事情該上心的時候還是應該要上心的。”

張意之一笑,收回了手:“老師,水患尚且沒有定論,現在當務之急仍舊是治水,現在落井下石,不知道究竟是捉拿賊人還是內訌誤事。”

羅山臉色一變,底下坐著的兩個學子交換了一個眼神。

“既然是肱骨之臣,現在不應該竭盡所能平定災禍嗎?”張意之淡聲說。

“你,你這是怕了?”羅山驚疑不定。

怕了?或許吧。張意之沒有馬上應聲,她從座位上起身:“老師,學生寧願南方沒有洪水,天下太平再無戰爭,希望百姓安居。”

“至於一個小小的裴鏡淵,他何德何能。”

“你糊塗!裴鏡淵在這個位子上一天天下永無寧日。”

“老師。”張意之轉過了身,笑著搖搖頭,“或許是晚輩糊塗,可晚輩有時候不禁也會想,我們所堅守的就一定是對的嗎?要不要為什麽大梁建國這麽多年循規蹈矩戰戰兢兢遵循祖制,最後卻仍舊碌碌無為,腐敗不斷。那些官吏,他們信仰的是什麽?為什麽貪心不足?是不是我們真的就是給少了?”

張意之每說一句話羅山的嘴唇就顫抖一分,以至於到最後他的面目呈現出五彩斑斕的黑,幾乎說不出一句話。

張意之還在繼續:“天下無寧日,是他裴鏡淵的錯處嗎?”

羅山霍然起身,他冷汗直下,呵斥:“張演之,你休要在這裏大逆不道!”

底下的兩個學生也被這驚變給嚇得縮慫著一句話也不敢說。

“老師,並非是學生大逆不道。”張意之輕輕笑道。

從前到現在,她見過太多太多自詡為長輩的人拿著架子對她指手畫腳、拿權勢地位壓她,可她從來都不是那個以情激憤就能獻身於不顧的莽夫,先前她確實為了掩飾張演之的身份與裴鏡淵在堂上爭吵辯駁,可她不是張演之,她知道裴鏡淵革新並不是毫無章法的貪汙受賄,否則民情何堪?

但是站在她面前的人也沒有錯,從小苦讀禮儀法度,他一輩子都堅信的東西又怎麽能被一個無知小輩輕易打破,所以他焦躁又失望,只能拼命打壓,守望著心裏那一點信仰。

是以張意之內心平靜無波,可面上冷硬:“這樣的話,您說給別人聽也就算了,可學生這裏,自有思量。”

“好一個自有思量!張演之,你已經忘了你祖父的風骨!”羅山氣的胡子直哆嗦。

“走走走,我們走!”他瞪著雙眼,雙手擡起作驅趕狀對著兩個鵪鶉一樣的學生說道,“我們走!”

兩個人趕緊起身跟在羅山身後。

就在那一群人就要出門口的時候張意之卻又叫住了他:“老師。”

或許不相信張演之會徹底墮落,他還心懷希望。這一聲成功叫羅山停住了腳步。

“老師,不要企圖在這時候落井下石,裴鏡淵不會因此而死,但是我們會。天下萬民何其易碎,現在不救他們於水火卻想著自己所謂的理想抱負,我同樣看不見筋骨何在。”

羅山狠狠閉了閉眼,或許是覺得徹底無可救藥了,當即拂袖離去。

青雀在屋裏躊躇著面有猶豫。

張意之察覺到了,等到羅山他們走遠聽不見腳步聲,她問:“青雀,你想說什麽?”

青雀猛地擡起頭,他道:“主子,您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樣了……您之前不是最討厭裴大人了麽?”

“為何討厭?”張意之伸手扶住窗臺上的花架,喃喃。

青雀繞繞頭:“這小人哪裏知道……”

張意之笑笑,偏頭聽著屋外的聲響,像是在回答青雀的問題,也像是在回答下午裴鏡淵的問題。

“青雀,他不是個壞人,可他心機太重心思太多,與之為謀,傷情傷身,若非是像趙驊這般與他有救命之恩的人,又怎麽會甘願與之為伍,甘願為他驅使。”

說完這話,張意之揮揮手:“明日還要上早朝,今日還是早去休息吧。”

青雀應下,向外走去。

他剛出了門關好,卻見門口不遠處赫然有一道人影。

他的三魂被嚇沒了兩魂,下意識就要喊叫出來。

裴鏡淵一個冷眼,青雀認出正是裴鏡淵,又生生把驚叫咽了下去。

“裴大人……”他小聲,不知道對方怎麽又折返回來,還在這裏聽墻角,不知道他在這裏聽了多久,又聽到了些什麽。

裴鏡淵卻始終神色淡淡,他伸手,掌心裏有一根小小的固定簪,是張意之方才在與他拉扯中不慎掉落的。

“給她。”毫無厘頭的兩個字,他把那簪子塞進青雀的手心裏就要往外走。

青雀呆呆楞楞地,先是看了一眼手裏的東西,又連忙道:“外面怎麽又開始下雨了,小人給大人找把傘吧。”

“不必。”很生硬的兩個字。

青雀見人已經冒雨走出廊下,急得直跺腳。

這時候“吱呀”一聲,卻沒想到張意之從裏面打開了門。

“裴鏡淵。”她輕聲喚道。

裴鏡淵充耳不聞,還是往外走。

“裴寒深。”張意之微微放大了聲音。

裴鏡淵縱使心裏泛寒胸火惱怒,卻還是回過頭。

他知道她看不見,便仍舊站在雨中,雙手攥成拳,眼神虛無縹緲掠過雨絲看向那間敞開的屋子。

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那屋子一定暖和,至少隔絕了這濃重的雨氣與喧囂。

飛檐上飛漱而下的零星水花砸入泥土中,卷攜著細沈悶無一絲透氣從燭火昏黃的屋子透出暖意,籠罩著裴鏡淵的背影時明時暗,幾乎要淹沒在叢林之中。

可背後的山林,呼嘯、張狂,充滿暴戾。

張意之變法術一般從屋裏拿出一把傘,遞給了青雀,她輕聲說:“在下的雨傘借與大人,請勿打濕了衣袖。”

悠久的回憶開匣,裴鏡淵臉上多了一絲動容,宛若死水起了漣漪。

見那千年老譚長旱蓮,青雀看的稀奇。

稀奇的不僅有青雀,還有趙驊。

他懵然坐在床上,身上還蓋著一層薄薄的棉被,掏了掏耳朵,又看了看窗戶外面下得密集的雨點子,不可置信放大聲音問:“你說什麽?”

裴鏡淵顯然沒什麽耐性,只又重覆了一遍:“喝酒。”說完,他拎著手上的兩壺酒自顧自坐在了不遠處的桌子前。

趙驊痛苦面具:“不是,這次是為了什麽啊……你說前兩天夜裏喝酒也就算了,你瀟灑拍屁股走了,我醉的跟個死人被那老頭子狠狠抽打了一頓。我要是再喝……哎哎哎,別走!我喝還不行嗎!”他連忙掀開被子,蹦跶著穿上鞋下了床。

半夜三更,他與裴鏡淵相對而坐,一個面色平靜,一個不可置信。

“你不是說這不是什麽好東西,是個君子都應該適可而止嗎?”他小心翼翼問。

“喝。”裴鏡淵輕輕與他碰了碰杯子,繼而仰頭一飲而盡。

趙驊借著唯一的一支蠟燭細微的光打量面前的裴鏡淵,差點就射出兩道光來,不過就這樣還真叫他發現了一點什麽東西。

這家夥兒來的時候明明打著傘,怎麽肩頭還是濕了呢。

裴鏡淵不是一個不穩重的人,他此前從未出現過這樣得事。

耐人尋味啊,趙驊舔了舔酒杯子裏的酒水,宛若一只偷腥的貓。不如把這小祖宗醉,好好問問到底都是些什麽事,省下一有不順心的事先來折騰他,他這一把老骨頭睡覺睡不好容易噶了。

“你多喝點。”趙驊心裏有了成算,把酒壺往他旁邊又推了推。

裴鏡淵沒說二話,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

趙驊眼裏的笑意怎麽都止不住。

酒過三巡,裴鏡淵直立著身子捏著杯子,沈默地坐在桌子前看著對面的趙驊就像是一根面條從板凳上“醋溜”一下滑了下去滑到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他把杯子拿離嘴角,輕輕放在了桌子上。

“裴鏡淵,我去你大爺的!”趙驊大聲在地上嚷嚷,“一有不順心的事就拿老子開涮,問還一句話都不說!老子是你的擦屎布子啊!”他大著個舌頭話都說不清楚了,可還是盡量表達著自我的委屈與憤怒。

“你到底是什麽事啊一天天的!你說啊!”趙驊的聲音大了一些,雖然被遮掩在雨幕下卻還是成功叫裴鏡淵的眉頭跳了一跳。

他站立起身,從他身擺的衣裳上撕下一長條布子塞進了他的嘴裏。

“嗚嗚嗚嗚。”趙驊涕淚肆流。

裴鏡淵做完這一切站起身的時候才覺得有一絲眩暈,頭中昏昏什麽都想不清楚。好像忘了一些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可又好像沒什麽是很重要的。

他扶著身邊的桌子站起身,雙手撐著勉強站好,頹山醉玉,顯出一絲與往日絕不相配的迷茫易碎。

當撐手而立,頭低一寸,就能更清晰聽見胸腔中的心臟的錚鳴,一下一下,分明而有力。

冷硬的刀子常年綁在手腕上藏在袖子裏,之前已經習慣了,現在卻異常刺手,時刻提醒著他自己過著什麽樣的日子。

燭光熄滅,暗黑寂靜中,他突然想起那天日光融融下柔軟秀美的筋骨,穿著紮眼的白衫,縮在書桌前,低著頭,手裏握著一只筆。那只手,落在嘴上,暖暖軟軟……

至剛至柔,至純至性。

裴鏡淵垂下眼眸,悠然滑動了一下喉結,睫毛顫動。

地上,趙驊還在哼哼唧唧吐槽裴鏡淵,落在一股酒氣中,渾濁又不堪。

君子當少飲酒,不僅是因為喝酒傷身,更是因為酗酒則君子無狀,性情之惡陋原形畢露。那是老師從小就交給他的。他也……一直記得。

那些身外俗物,他從未遇到也從不肯去想,即使眼見旁人如此,也不過是人性之貪嗔占有欲的假象,假以旁人手,遞出一把能殺死自己的刀子,又蠢又可憐。

他自幼聽著陸氏的故事長大,也曾親眼所見她猶如枯萎下去的浮萍,在深宮中一天天心死如燈滅,直到最後耗盡了心血。他不屑與更不肯去做那樣的人那樣的事。

她,裴鏡淵蜷縮了一下手指,明明是厭惡自己的。

忽然,他覺得好像有很多聲音在腦海中叫囂,幾乎要炸裂開,是啊,她厭惡自己,可為什麽沈晏清醉酒後要去找她,還要和她在屋子裏呆上一個晚上,她是不是喜歡沈晏清,他們說了什麽幹了什麽。

他猛地握緊了整個手掌。

自己也能去找他嗎?他的呼吸漸重,一點一點縈繞在空氣中。

“可他心機太重心思太多,與之為謀,傷情傷身。”

這句話猶如白光一道,狠狠將他披裂開,裴鏡淵險些站不穩,臉上的血色已經消退了幹凈。原來自己,忘了這個。

她害怕自己,她也看透了自己,她害怕……

裴鏡淵的拳頭微微顫抖,指甲已經刺破了血肉。

傷情傷身……

裴鏡淵踉蹌著起身,青筋畢露的手無力地垂下去,他拿起桌邊上還在滴著水珠的傘,踉蹌著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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